客户案例
认识Nichole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当代人的食物和生活环境有多么糟糕。
在美国，房前修剪整齐的大草坪是一桩环境灾难。据环保组织地球之友（Friends of Earth）统计，美国人每年往草坪上喷洒八千万磅农药。
草坪要整齐，就要定期用农药喷除杂草，微量农药进入地下水和环境，日积月累危害不言自明；丧失了植被多样性的草坪不再招蜂引蝶；作为单一作物的草要茂盛，就要用会给土壤带来重金属污染问题的化肥；茂盛的草长了出来，又要开着汽油割草机把它们割到统一的高度，制造噪音又浪费能源，如此种种。
四年前搬到得克萨斯州时，我立志不在前后院用除草剂，尽可能把这片不大的土地都种上食物。那时，我碰巧在网上搜到了Nichole的社交账户，马上被她家的前后院迷住了。
不同于大部分美国城郊整齐无趣的前后院，她家被一片食物和草药的迷你丛林环绕着，目力所及都是果蔬草药：
鸢尾花旁边长着一大朵西蓝花；柿子树旁边的花床里种着一排洋葱；有药用价值的接木骨莓垂垂坠坠，下面是茂盛的紫薯叶子；西红柿旁边，有驱虫作用的金线菊开得茂盛，洋葱头和百日菊相映成趣……
在德州这个冬季相对较短、作物一年两熟的州，Nichole一家基本实现了有机蔬菜水果自由。
有一天， Nichole上传了一张后院苹果树的照片，我激动地跳了起来。她的苹果树结出来的果子是绿色的，个头很小，和我小时候在家乡云南宣威吃的一种本地苹果很像。
这种苹果酸中带甜，风味丰富饱满，跟后来风行全国的又大又甜却缺乏复杂风味的品种完全不同。
来美国后，我买过有机超市里最受欢迎的品种，也去果园摘过新鲜苹果，无一例外都是迎合现代人越来越嗜甜的口味培育的，远比不上我小时候吃的那一种。
她告诉我这是一种传家宝（heirloom）品种。国外所谓“传家宝”品种，通常指二战前由园丁或家庭农场代代收集、保留和培育的老品种，多为开放授粉品种，而非工业化农业体系培育的高产品种。
这些品种往往更适应本地气候和风土。苹果通常在美国北方长势良好，因为它需要长时间低于7摄氏度的温度里，才能结出硕大多汁的果实。超市最受欢迎的高甜品种，大多来自冬天漫长寒冷的北方，而这种个头小、口味偏酸的苹果，在德州北部这种冬天相对较短的地方也生长得不错。
我记下了它的品种名和购买方式，决心一定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上这种让我念念不忘的果子。
值的一提的是，Nichole种地从来没有用过化肥。肥料都是她就地取材，用枯树叶、厨余垃圾和干草等材料自制的堆肥。
过去十年间，Nichole一直在学习和实践“永续农业”(permaculture，也称朴门农业)。她还在社区里开课，用自己的前后院作为示范，向人们介绍永续农业的理念和实践。
永续农业，指的是基于整体观、通过模拟自然生态系统来设计运作，不使用化肥和农药等化学投入的可再生农业系统，最大程度地减少农业对石油产品的依赖，帮助土壤恢复有机质含量。
永续农业的概念比较宽泛，适用范围也可大可小。不少像Nichole这样住在普通住宅区，没有大片农用土地的美国人，都根据“永续农业”原则设计自家前后院的土地使用。
看了Nichole的草坪和各种永续农业的科普资料，我恍然大悟：无论是草坪，还是大规模单一种植的农业，都远非自然现象，而是一种工业现象。它们都要求清除土地上的所有“障碍”来培育单一作物，并使用除草剂、杀虫剂和化肥保证产量最大化。
Nichole的前后院之所以如此赏心悦目，是因为这种繁茂多样而不杂芜的食物森林，才更接近人类千万年来栖息之地的原貌。
我问Nichole，你前后院变成这样，你住的地方一定没有业主委员会（HOA）吧？
我说，我也是！我买房时最关心的，就是这片区域对后院养鸡有没有限制。听房产经纪人说这里不仅没有HOA，市里对前后院规划也干涉甚少，我才买的。
奠定了我和Nichole的友谊根基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就是我们都对主流美国人对整齐大草坪的执迷不屑一顾。
我跟Nichole提过我对这种执迷的猜想。在古代欧洲，维持整齐的草坪和灌木丛非常耗费人力，拥有大量土地的王公贵族的心态大抵是：看，我的土地那么多，多到我可以搞一大片土地环绕着我的城堡，不必用于生产。
现代美国的草坪现象，像是在割草机和化肥农药的辅助下，把彰显身份和地位的闲置草坪这种奢侈品，面积上打点折扣，赋予了中产阶级。好比爱马仕出了平价联名款，上班族终于也能背上了。
●草坪专用农达的主要成分是广谱除草剂草甘膦，用于清除局部杂草或更新草坪。图源：网络
Nichole说，英雄所见略同。很多外国人来美国，就是为了住上有HOA的房子，然后雇人来在他们的前后院草坪喷除草剂，这太荒谬了。
我和Nichole讲起拜访当地农民朋友Nancy的经历。在60英亩（约合364.2亩）的小型牧场上，Nancy养了30多头牛和十几头羊。对她来说，每一寸草都是宝贵的。房门口的草地长得太高时，Nancy就用电子围栏把牛羊围过来吃草。
Nichole也有位熟人，专门把自己的矮种羊拉去给不想割草和施人工化肥的业主的前后院服务。羊是打理杂草的一把好手，羊吃草时排出的尿液和粪便，是绝佳的天然肥料。
我每次看到美国很多住宅区的大片空置的草坪都在想，这些草坪如果拿来整体管理，不喷洒化肥农药，其实可以养活很多草饲牛羊。如果业主委员会的精力拿来研究这个，业主每年都能得到数量不少的草饲羊肉，不是很好吗？
我甚至想去农场买羊粪来种花和香料，因为羊粪是无需堆肥分解就能直接使用的“冷粪便”（cold manure），美国人却嫌羊粪肮脏。
一边嫌弃牲畜粪便肮脏，一边往自家草坪喷洒大量草甘膦，这是一个多么颠倒错乱的世界。我和Nicole又为美国人和食物生产体系的分离嗟叹了一番。
Nichole今年55岁，我37岁。在我们因农业结成的忘年交进入第三年的时候，Nichole卖掉了这间房子，搬到了宾夕法尼亚州的农村腹地，和堂兄一家共同买了一块地，开始了自给自足的农场主生涯，终于有更大的土地来实践永续农业了。
我问，如果下一任房主把你十年的心血推倒，把那栋屋子变回乏味的整齐草坪的郊区住宅，你担心吗？
Nichole说，我给他们留下了几十本永续农业和有机农业的书，还有一百多种老品种蔬菜和植物种子。我所能做的只有心怀希望，为他们祈祷罢了。
我想起一个北美“自给自足者”（homesteader）让我非常感动的金句：照顾好你脚下的土地，无论它有多小。你离开的时候，至少确保它如初见时一样肥沃。